1919年至1922年是齐白石一生中非常关键的一个时间节点。由于家乡连年兵乱、土匪横行,齐白石非常无奈地认识到“家乡虽好,不是安居之所”。1919年农历三月初,他生平第三次来到北京,这次他是要“往北京定居,到老死也不再回家乡来住了”。
(资料图)
这四年间,齐白石的生活中发生了一系列非常重要的事件,对他后来的事业发展产生了极大的影响:他结识了梅兰芳、胡南湖等众多京城文化名流与政界达人,并得到他们的赏识与鼎力支持;他的画作赴日本参加展览大获成功,由此声誉日隆,“海国都知老画家”;他娶了胡宝珠作为“副室”,并有了他们俩的第一个孩子良迟……齐白石在这四年里的人生“密度”之大,超过他一生中的其他任何时段。
不过,在短短四年里,他竟然在北京搬了九次家,他在北京、湘潭茹家冲老家之间往返奔波,更是多达十三次。用“居无定所”、“颠沛流离”来形容他这期间的生活状态毫不为过。但同时,他毅然践行“衰年变法”并开始见到明显成效,为后来一跃成为世界艺术巨匠奠定了坚实基础。
由齐白石口述、张次溪笔录的《白石老人自述》,作为记录齐白石生平经历的第一手资料,其权威性一直得到极大认可。不过,《白石老人自述》对齐白石在这四年期间部分经历的记载,与实际情况有较大出入。
2010年12月,北京画院将所藏齐白石手稿公开出版,其中恰好就包括了齐白石1919年至1922年期间比较完整的日记手稿。前段时间,笔者根据日记手稿,厘清了这四年间,齐白石在北京的生活轨迹。
齐白石没有住过龙泉寺
齐白石口述、张次溪笔录的《白石老人自述》(以下简称《自述》)对齐白石1919年至1922年期间在北京多次迁居的情况有比较详细的叙述。其中提到的大部分地址,齐白石确实住过,但也有个别地址实际上并没有住过。先将《自述》里的相关内容引述如下:
民国八年(己未·一九一九),我五十七岁。三月初,我第三次来到北京。……我托人在右安门内,陶然亭附近,龙泉寺隔壁,租到几间房,搬了进去,这是我在北京正式租房的第一次……
民国九年(庚申·一九二〇),我五十八岁。春二月,我带着三子良琨、长孙秉灵,来京就学。……到北京后,因龙泉寺僻处城南,交通很不方便,又搬到宣武门内石灯庵去住。我从法源寺搬到龙泉寺,又从龙泉寺搬到石灯庵,连搬三处,都是住的庙产,可谓与佛有缘了……
刚搬去不久,直皖战事突起,北京城内,人心惶惶,郭葆生在帅府园六号租到几间房子,邀我同去避难……
恰好宝珠托人找到了新址,战事停止后,我们全家,就搬到象坊桥观音寺内。不料观音寺的佛事很忙,佛号钟声,昼夜不断,比石灯庵更加嘈杂得多。住了不到一个月,又迁到西四牌楼迤南三道栅栏六号……
记得你我相识,是我住在石灯庵的时候……(次溪按:那年初夏,我随先君同到石灯庵去的,时年十二岁。)
先看1919年的部分。经笔者考证,1919年秋,齐白石在“龙泉寺隔壁,租到几间房,搬了进去”并非实情。查齐白石《己未日记》手稿,齐白石从1919年三月初四(以下皆为阴历——注)到京,直到九月十三日起程返回湖南,期间一直住在法源寺,从未提及搬迁,也无租赁住房之事。关于这一年齐白石在京住所,《己未日记》有多处明确记载:
(三月)初四日早到京。见杨潜庵,伊代佃法源寺羯磨寮寮房三间居焉,当付佃金八元,立有折据……
(七月廿二日至闰七月初二期间记)……昔赵无闷尝居京华,喜刻印……己未七月十有七日,湘潭齐璜时寄萍法源寺。
由上述引文可知,截至1919年的七月十七日,齐白石一直住在法源寺。那么,七月十七日之后,齐白石有没有可能另外租房呢?答案是否定的。
首先,齐白石对于搬家之事非常在意,查阅他的《庚申日记并杂作》可以发现,暂时住一两天的地方,他都不厌其烦地予以记录,而《己未日记》中却完全没有七月十七日之后租房的记录。
其次,齐白石对于银钱往来一向都非常在意,在日记和各种杂记中记载十分详细。《己未日记》中除上述法源寺佃房费用外,尚有大量关于银钱往来的记录,有的仅涉及两块银元,也记录无遗,但却没有一条涉及“龙泉寺租房”费用支出的。如果真在龙泉寺租房,必然涉及银钱,齐白石不可能不在日记中记下此事。
更为重要的是,自八月中旬起,齐白石就在筹划回湘潭的事,而直到齐白石离京返湘的九月十三日当日,齐白石到了火车站以后,胡宝珠才由胡南湖送到齐白石身边(后文将要述及这件事情的始末),一起乘火车去湖南老家。那么,在离京之前的这段时间,独居且素来非常节俭的齐白石有什么必要另租新居呢?
再来看其他时间段齐白石的住所。笔者根据北京画院藏齐白石日记手稿,整理出齐白石1919年至1922年在北京的居所情况:
1919年三月初四,“法源寺羯磨寮寮房三间”;1920年二月廿二日,“米市胡同四十四号门牌”;1920年二月廿四日,“米市胡同”;1920年三月初一,“前青厂顺德馆夹道二号郭葆生家”;1920年五月廿八日,“帅府园十一号”;1920年七月初九,“顺治门内象坊桥观音寺”;1921年十月十五日,“西四牌大院胡同二道栅栏”;1921年十月廿七日,“前王公厂石灯庵”;1922年六月初二,“西四牌大院胡同三道栅栏十号程姓房屋”。这四年间,他共搬家九次。
齐白石在1920年这一年,先后住了五个地方,其中涉及庙产的只有一处,即当年七月初九迁入的顺治门内象坊桥观音寺。那么,《自述》在1920年条目下所写的由龙泉寺迁石灯庵之事,并不存在,因为龙泉寺从来就没住过。
而且,齐白石搬到石灯庵,不是《自述》中提到的 1920 年,而是在1921年十月廿七日以后。根据这个时间,他在观音寺住的时间“不到一个月”也不准确,实际上是一年零三个多月(搬石灯庵之前,他在西四牌大院胡同二道栅栏住了十二天)。1920年齐白石住到观音寺,也不是胡宝珠托人找的,因为此时胡宝珠并不在北京,而是在湖南湘潭。
1920年到京无处落脚
《自述》在1920年条目下写道:“到北京后,因龙泉寺僻处城南,交通很不方便,又搬到宣武门内石灯庵去住。”这给人一种印象,齐白石1920年再次来京后,只是因为“僻处城南,交通很不方便”才搬家的。实际上,齐白石1920年年初来京时根本没有地方可住,他当时下了火车就随身带着行李,辗转求租住处,连续奔波八九天都没有一个安稳落脚的地方,简直是“其苦万状”,在日记中都有详细记载:
(二月)廿二辰刻到京。至法源寺无房可居,即移南湖春雪楼,亦无处置榻两宿。再迁米市胡同四十四号门牌。余先不知此处属公事所,即将迁出。
廿三日,法源寺相调房间未得。
廿四日,偕马吉皆去象坊桥观音寺佃房间,未妥。午后将行李暂移米市胡同。
三月初一日,余迁于前青厂顺德馆夹道二号郭五爷家居焉。此处余可过暑月,初来似清静。熙宝臣欲聘余往,郭五代为暂谢,约以少迟可矣。
如果齐白石此前租过所谓“龙泉寺的住房”且此时仍可居住,齐白石大可以从容不迫地搬家,而不至于这般狼狈。
目前,各种齐白石传记、研究文章多以《自述》为依据,甚或运用文学化的笔法,对相关当事人进行绘声绘色的描述,客观上对人们正确认识这段史实造成误导,亟待加以纠正。
《自述》与日记手稿记载为何不一样
最令人不解的是,张次溪与齐白石有过长达数十年的密切交往,在他的回忆文章中竟然也出现了同样的问题。比如他在《回忆白石老人》一文的开篇写道:
我认识白石老人,是在一九二〇年(民国九年庚申)的四月,那时我才十二岁,老人已是五十八岁了。我是随同先父篁溪公到宣武门内石灯庵去拜访他的。老人刚从湖南湘潭原籍回到北京,从城南龙泉寺搬到城内……他摸了摸我的头顶,对先父说:“世兄相貌很聪明,念书一定是很不错的。”他还从柜里取出几样点心给我吃……
张次溪说他于1920年四月“到宣武门内石灯庵”去拜访齐白石,并说“老人刚从湖南湘潭原籍回到北京,从城南龙泉寺搬到城内”,这是与史实不符的。前文已经说过,齐白石1919年秋根本没有在龙泉寺租过房,而且在1920年三月初一至五月廿八日期间,齐白石是住在“前青厂顺德馆夹道二号郭葆生家”。
张次溪作为当事人,为什么也会在回忆中出现如此错误?笔者认为,张次溪第一次与齐白石见面时年仅十二岁,尚处于少年懵懂年纪,他对于齐白石“摸了摸我的头顶”、“从柜里取出几样点心给我吃”这类比较感性的事,记忆相对比较深刻,而对于齐白石的住址与过往经历,则难以有清晰认知。
另外,由于《自述》是从1933年开始断断续续进行口述、笔录的,整个过程跨越十多年,许多内容甚至记录于1940年代后期。当时,一方面,齐白石年事已高,记忆难免失真;另一方面,《自述》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公开出版,出于各方面考虑,口述时难免有所取舍甚至“曲笔”。
与之相比,作为逐日记录生活点滴的私人笔记,齐白石日记手稿在可信度方面高于《自述》。
胡宝珠最初是伺候齐白石父母
目前市面上有些齐白石“传记”有关胡宝珠的部分表述严重失实,有的说胡宝珠是由陈春君“反复挑选”出来的,有的甚至还说,“陈春君把胡宝珠带到北京”。其实这都是属于凭空臆造,与《自述》无关。《自述》里的原话是:“不久,春君来京,给我聘到副室胡宝珠。”
《自述》说陈春君1919年去北京,固然失实,但是《自述》并没有上面提到的那些夸张表述。
已有研究者考证,胡宝珠最初是胡南湖赠给齐白石的“婢”。关于齐白石与胡南湖的相识,以及胡南湖“赠婢”之举,齐白石在日记中都有详细记载:
(1919年七月)初七日:胡南湖,人最慕余,一见如故,请余游城南游艺园……
(闰七月)十八,……胡南湖见余画篱豆一幅,喜极,正色曰:“君能赠我,当报公以婢。”余即赠之,并作诗以纪其事……
为什么胡南湖要主动跟齐白石提出“赠婢”话题?笔者认为,这是因为齐白石对于父母年迈、照顾乏人之事一直萦怀,而且很可能向刚结识不久的胡南湖主动提到过。《己未日记》中有这样一则记录,可以作为证据:
(闰七月)十六日,夜作第十一号家书,明日即发。言请人侍奉父母及子如叔侄明年来京读书、今冬延师事。
这条记录写在闰七月十八日胡南湖提出“报公以婢”之前。或许正是在齐白石想要找个婢女在湘潭老家侍奉年迈父母的关口,胡南湖得知此事,遂提出将一个婢女送到齐家,以满足齐白石照料父母之心愿。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何在闰七月十八日胡南湖已明确提出“赠婢”之后,过了将近两个月,直到九月十三日,在齐白石即将乘火车返回湖南老家时,胡南湖才将胡宝珠送到齐白石身边,而且直接将胡宝珠送到火车站。
(九月)十三日:八钟买车南返。至车站,胡南湖送宝珠来,姚石青、马吉皆亦来为别。
值得注意的是,在《己未日记》手稿本页本条上方的天头位置,齐白石用浓墨竖写了一行字:“宝珠来时”。此四字不仅墨色与正文有异,且字体也很不一样,明显是后来补笔。齐白石有在日记页的天头位置写提示性摘要、作标注的习惯。本页天头,除了“宝珠来时”四字以外,还有“书”、“确己未年”、“药”等文字。“宝珠来时”四字竖着挤写在“药”与“诗”两字之间的狭小空隙里,“来时”二字甚至写到了下面正文的行间,这充分证明这四个字是后来补写的。
合理推测,这四个字应该是在后来胡宝珠的身份发生变化(由“婢”而变为“副室”)之后,齐白石忆及胡宝珠最初进入齐家的情形,而特意加以标注的。这个标注反过来也说明:1919年九月十三日之前,齐白石并没有与胡宝珠在北京同居,因而也就根本不存在所谓为“成家”而特地租房之事。
事实上,齐白石不但没有在北京与胡宝珠“成家”,而且在齐白石将胡宝珠带回湖南老家后较长一段时间内,胡宝珠的身份仍然是“婢”,即女佣。
胡宝珠何时由“婢”为“姬”
齐白石有一通1930年致姚石倩的书信,证明胡宝珠到齐家以后,先是为“婢”,后才成为“姬”(即侧室、姨太太):
友人赠来之婢,今已为姬,生有男女五人矣。赠婢之友人不通音问,未知平安否?殊念念。
“赠来之婢,今已为姬”这句话的意思十分明确:胡宝珠到齐家时,并不是以“姬”的身份“嫁”进齐家,而是到齐家来做“婢”即女佣的。
胡宝珠由“婢”为“姬”,有一个身份转换的过程,笔者考证发现,这个身份转换的完成时间大致在1920年九月到1921年正月之间。齐白石手稿《庚申日记并杂作》里有大量线索可以佐证这一点:
(1920年)三月初四日,发家书第二号。(与内人及子贞及宝珠……)
(四月)十三日,得子贞书,……复子一函(四号),并宝珠一笺。
齐白石于庚申年(1920)的二月廿二日到京,十一天后,第二次写家书,就有专门写给胡宝珠的话,后来更是单纸另写,这可以说明两点:一、胡宝珠在湘潭,而不是在北京;二、胡宝珠在齐白石心目中的角色已发生微妙变化。因为如果仅仅是交代胡宝珠如何“侍奉”好年迈的父母,完全可以由陈春君或者长子子贞代劳,没有单独给胡宝珠写信的必要。
齐白石刚到北京,就迫不及待地给家里的“婢女”接连写信,已属不同寻常。《庚申日记并杂作》中还有一些涉及胡南湖的记录,值得引起格外关注:
(1920年九月)初九日,……又与胡南湖书,寄上海山海关路森益里。晚间又与邮片。
十七日,……夜深有打门者,南湖快信到。
十九日,答南湖书,并寄画大小四帧。
胡南湖非常喜欢齐白石的画,前文所引《己未日记》相关记载已经证实。为了齐白石的一幅篱豆画,胡南湖可以“报之以婢”,那么齐白石“寄画大小四帧”,胡南湖又将何以为报呢?或者说,齐白石这是为了感谢胡南湖为自己做的什么呢?也许紧接着的另外两则日记可以提供一些思路:
(1920年九月)廿日,得子贞家书,言宝珠事。
廿一日,发家书,言宝珠事。
接连两封来信、去函,不说别事,专门“言宝珠事”,可见此事非同小可。言宝珠何事?从后来的结果来看,大概率是与胡宝珠“身份转换”有关。将其跟此前齐白石与胡南湖之间的“快信”联系,以及“寄画大小四帧”的不寻常举动联系起来看,大体可以作如下合理推测:
经过齐白石与胡宝珠之间多次通信联系后,到1920年九月,胡宝珠由“婢”为“姬”的身份转换之事正式提上日程,齐白石一方面向胡宝珠的“旧主人”胡南湖征求意见,另一方面,湘潭老家这边的意见也需要统一。
处理完这些事务后,正巧好友夏午诒派人接他去保定游玩,齐白石遂欣然上路,并直接由保定而回湘潭:
十月初一日,夏君使人来接余去保定游玩。
廿五,午刻由保定搭京汉车。
(十一月)……初五日到家。
正是在这次齐白石回乡省亲期间,胡宝珠怀上了齐白石的孩子,这就是后来生下来的齐良迟,齐白石第四个儿子。齐白石在日记手稿中留下了相关信息:
(1921年五月)廿六日……得家书,知父母平安。宝珠将欲真累我耶,凭春姊所报,可喜可愁。
“宝珠将欲真累我耶”,即是胡宝珠已有身孕。齐白石关于“儿孙之累”在日记中有多处叙及。
由于宝珠在家乡,1921年齐白石往返京湘两地的频率大为增加。根据齐白石的日记手稿,他于1921年正月廿一日离乡赴京后,又于当年九月初九再次返回老家;在湘潭仅住了十几天,九月廿五日得良琨电报,住在北京的长孙秉灵病重,齐白石即于次日起程返京,路上遭遇乱兵,十月初二才到北京。这次在北京呆了仅一个多月,十一月,齐白石又回了一趟湘潭,原因是胡宝珠产子,且产后身体状况欠佳。
这次返乡,齐白石一直住到了1922年五月十三日才回到北京。
1922年六月初二,齐白石从北京出发,回湘潭。出发的当天,齐白石特意租下了“西四牌大院胡同三道栅栏十号程姓房屋”。在家未作过多停留,十多天后,齐白石带着陈春君、胡宝珠和半岁的良迟等一大家人回到北京。
值得一提的是,这是陈春君在1919年至1922年期间的唯一一次北京之行。这也与《自述》中记载的陈春君在这四年间多次往返京湘的说法不一致。陈春君在北京只呆了两个月。当年八月,齐白石带着她一起回了湘潭,八月廿二日在北京起程,廿六日到老家。胡宝珠则留在了北京。
一个多月后,齐白石只身从老家再次回到北京。此后的大部分时间,胡宝珠就住在北京,照料齐白石的生活起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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